【人物】枕碧楼往事——纪念沈家本先生逝世 103 周年
1840.8.19(农历7.22)-1913.6.9(农历五月端午)
纪念沈家本逝世 103 周年
沈家本,字子淳,别号寄簃,清末官吏、法学家。新法家代表人物。浙江吴兴县人。历任天津、保定知府,刑部右侍郎、修订法律大臣、大理院正卿、法部右侍郎、资政院副总裁等。沈家本精于经学和文字学,继承了我国学术传统中宝贵的考据方法和求实精神,是理论和实践结合践行的大学问家。沈家本主持制定《大清民律》《大清商律草案》《刑事诉讼律草案》《民事诉讼律草案》等一系列法典,重视研究法理学,主张「参考古今、博稽中外」。《沈寄簃先生遗书》为法律学子研究我国古代法律的必读文献。
作为清末维新变法中的修律大臣,他是近代第一位称得上法学家的人,说他是我们法学的奠基者,如同说鲁迅是中国文学的旗手一样,其地位与价值相当,是一点都不过分的。——肖复兴
清末修律大臣沈家本,非法律圈的人,哪怕学者教授知晓的也不多。《沈家本传》《修律大臣沈家本》陆续出版后,法治「冰人」沈家本才进入部分读者的视线。在史料保存不便的古代中国,沈家的枕碧楼为中国法律研究留下了宝贵的文史资料,堪为奇迹。
今天这篇文章讲述的便是枕碧楼的来龙去脉,摘自沈家家族传记(尚未出版)。作者为沈家后人沈厚铎(中国政法大学教授)、沈冰(西安理工大学教授)、蔡小雪(最高人民法院法官)和沈小兰(编辑,作家),文章部分内容首次发表,感谢蔡小雪法官授权。
「枕碧楼」在法学界的人们心里可算得是一座心目中仰望的殿堂;在史学界人们的眼中也算是一个值得记忆的场所,但很少有人知道这楼所在何处。而藏书界更觉得是个极大的遗憾,因为曾经名噪一时的著名藏书楼,不知为什么,就匆匆地消失了。
枕碧楼哪儿去了?为何当时会命名为「枕碧楼」?楼主在这座小楼中又有怎样的生活?
这个楼主,就是以后建起来的枕碧楼的楼主沈家本。
1901年11月(光绪二十七年十月),沈家本回到了北京,以刑部右侍郎之职,身着从二品大员的顶戴花翎名列朝班。已经是儿孙满堂的年龄,该是退休回家颐养天年了,而自己却刚刚步上一个或许能施展抱负朝堂。怎能不让这位花甲之年的老人,真是感慨万端。在他的《十月初十日到京杂诗》中这样写道:
磨驴故步迹都陈,满眼偏叫百态新。
羸马今朝行得得,又随人踏软红尘。
说他不高兴吗,还是高兴的。从二十一岁进入刑部,如磨驴一般勤恳,四十年的光景,今天自己终于看到了一个「百态新」前程,怎能不高兴呢。一匹羸弱疲惫的老马,又随着人群走进了繁华的世界,昂首阔步前行,怎么会不高兴呢?然而毕竟是年过六旬的老人,他感慨人生、感慨世事,于是他又写道:
幼随慈母见恒河,转眼年华六十过。
回首昔时游钓地,故人零落已无多。
这里的「恒河」当然不是被称为佛教神祉的印度恒河。而是指帝京环城的护城河。回想五岁那年,父亲沈丙莹补官刑部,随母来到北京,第一次见到围城流动的护城河水,如今再次回到这熟悉的京城,人生实在苦短「转眼年华六十过」,物是人非。旧时一起郊游、垂钓的友人已经「零落无多」了。这里最引起沈家本感伤的,就是故人薛允升和赵舒翘。两位都曾是原来刑部的同仁和上司,既有着律学研究的同好,又有良好的上下级关系。而这两位都是朝廷的政治牺牲品。
赵舒翘是他赴任天津以前在刑部的最后一位尚书,曾经支持慈禧抵御洋人,为应付八国联军要求惩治所谓「战犯」的要求,被慈禧当做替罪羊而赐死,沈家本在西安时,曾到赵舒翘墓前吊唁,写下了感人至深的长诗《哭天水尚书》。
薛允升则是更早的刑部尚书,与沈家本有着更加深厚的友谊,尤其是在律学研究上,多有交流切磋,成为十分投缘的忘年之交。在西安时,沈家本曾多次登门,薛允升把自己未完成的书稿,托付于沈家本。赵舒翘被赐死后,慈禧重新启用,任命这位八十高龄的老人为刑部尚书。薛允升自知年老多病,难以承受,但老佛爷的旨意岂能抗命。他从西安随驾,却不幸客死汴梁(开封)。回到北京沈家本才得知薛允升的噩耗,十分悲痛。于是写下了痛彻心脾的诗篇:
惨扶丹旐恸归来,寒酹忠魂酒一杯。
寒寺孰携磨镜具,萧萧风助白杨哀。
两位最敬重的上司、良师益友永别了,又无法亲去吊唁,只能把酒酹忠魂,以寄托自己的哀思。
无论如何,心境毕竟不同了,处境也与前大不相同。与他同时任命的刑部尚书张百熙,本来心不在刑部,自是一切委托刑部出身的沈家本。沈家本在刑部近三十年,当是驾轻就熟。他一方面戮力整顿已经荒废了的部务,一方面还得安排自己的生活。
1902(光绪二十八年)正月十三日,谕旨:「转刑部右侍郎沈家本为左侍郎」。二月,张之洞、刘坤一、袁世凯三总督保荐沈家本、伍廷芳出任修订法律大臣。沈家本从从二品升格为正二品大员,开始了他修订法律的艰苦生涯,为中国法制开启了近代化的道路;为中华法系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。
藏书楼落成
刚到京时只能暂住湖广会馆,家眷到京,自然不能久居。1903年(光绪二十九年)征得湖州同乡会的同意,买下了早已破败的金井胡同一号的吴兴会馆(有说称湖州会馆),那留守看管旧吴兴会馆的刁成一家,因为是老熟人,就成了沈宅的管事家人。经过几个月挑梁、翻顶等土木工程,置办了家具,时已入秋,择就吉日良辰迁居。于是这金井胡同一号门前,挂上了「湖州沈寓」门牌。
祝贺乔迁的贺仪分沓,访客络绎自不必说。
沈家本就在这里度过了他辉煌的最后十年。
沈家本酷爱读书、更是爱书。读书、藏书、编书、印书成了他终生的嗜好。在天津知府、保定知府任上收集的书籍,陆续托朋友送到了北京。四房儿孙加上自己的住房、书房、厅堂,三进院落已经不够居住。扩建房屋就成了一家人的议题。议来议去竟过了一年,最后还是尊重了一家之主的意见,决定盖一座类似江南风格的二层小楼,专为沈氏的藏书楼,以安慰老人那怀乡的游子的情结。
楼址定在前院的东耳房之地,向东退至围墙,特地从湖州请来了匠人帮予设计。当然短不了备料、雇工等等一切事务,三爷庚三(沈家本三子沈承烈号)总览其成。但因为庚三并不熟悉江南建筑的风貌,所以沈家本还是得亲自指指点点。直到光绪三十年秋,才算大功初成。虽是木质结构,但两面山墙也还是砖砌,房顶的瓦还得按北京的方式瓦。南方是直接把瓦排列在檩条上,晚上躺在床上,有时甚至能看到月光从瓦缝中洒来。北方因天气寒冷,必须在檩条上铺席,在席上铺泥,在泥上瓦瓦,一则防寒,一则防止瓦被风吹落。当然会很潮湿,虽然房屋落成,也不能即时使用,必得凉一凉潮气。再加上置办书橱书柜、书案、座椅等等,一切办得停当也到了年底。四楼四底的二层小楼,两两打通,上面藏书、写作,下面客厅茶室。显得舒适、典雅而宁静。
价值连城枕碧楼
那是1905年之初,光绪三十一年的新年之际,书楼正式启用,沈家本在一楼客厅陆续接待了拜年的宾朋。
这天上午,庚三、哲甫(沈家本四子、沈厚铎祖父沈承煌号)都被沈家本派出去代为拜年。老人自己便漫漫地整理书籍,也是等待几位投柬要来拜年的客人。乡人仲和(章宗祥,字仲和,清末民初政治家、外交官)先到,刁玉(前面所说的刁成之子)刚刚沏好一壶上好紫笋,这一老一少还没来得及上口,就听门外传来了天津口味的拜年声。仲和哈哈大笑,操着一口湖州式的京腔说:「菊人兄真会赶时啊,这茶刚沏好,你人就到了。」(徐世昌,号菊人,清末军机大臣、民国大总统,后退隐天津租界以书画自娱)
老少坐定,边品味汤浓味沉香溢满室的紫笋香茗,话题很快就到了这刚刚建起的这座书楼,两人就迫不及待的跑到楼上参观。沿着坐东朝西的木质楼梯攀援而上,向南过道两侧,东面书房,已经存入不少经史子集,尤其是那整齐排列的钦定《廿四史》令两位熟读史书的学人齐声叫绝。
西面房中有一大书桌,靠西墙下的书架已经摆上了不少的书稿。沿过道南行,有一不宽的向阳贯穿的廊檐,廊虽不宽,但阳光明媚十分惬意。墨绿的木栏虽不考究,但也颇具江南趣味。
依栏回看,章宗祥略有所思地说:「屋檐下少了点什么吧。」
徐世昌也顿时大悟说:「可不,少了一款匾额呀,沈大人不会连斋号也没起吧。」
两人若有所思地回到客厅,发现董康(江苏武进人,进士出身,入刑部,为沈家本得力助手,直接参与清末变法修律各项立法和法律修订工作)也已经到达沈家静候多时。三人寒暄一番,重新落座,徐世昌又提起斋名的事。沈家本说:「我也正思度此事并未确定,倒想听听诸位高见。」
于是话题转到斋名。三位饱读诗书才子从天一阁说起,遍数了天下书楼,总没想起一个恰当的斋名。有的说,登楼北望,可见宣武门,可以叫「望宣楼」,有的说城下有水而不可见,可叫「听水阁」。
这时董康忽有所悟,说:「城下有水,并不能听,虽在城下,亦在楼下,如枕于上,不如叫『枕溪楼』吧。」
徐世昌连连说:「枕溪不雅不雅。」这时老人一边擎杯饮茶,一边说:「有了有了。」大家忙问:「沈大人有何高见。」
沈家本面向章宗祥,说:「仲和,你知道,我湖州老宅离碧浪湖不远,乃我常常念起之处,此地又枕于护城河之上,河水碧绿,两碧合一,可称『枕碧楼』,诸位以为如何?」
此言一出三位年轻人均以为是,于是老人又说:「哪位辛苦秉筆?」
三人自然互相谦让一番,还是老人定夺,说:「菊人之楷久已闻名,就你辛苦吧。」
徐世昌自然不好推辞,于是叫来刁玉研墨、铺纸,徐世昌就写下了「枕碧楼」三个大字,却无论如何不肯落款,再三推辞说:「沈大人是前辈,晚生不能落款啊。」于是也就作罢。董康大包大揽,卷起写好的字,去制作匾额。
说时已是晌午,三人起身告辞。
几天以后董康带着工匠,来把「枕碧楼」的匾额挂在了小楼二层中间的屋檐下。
从此,这楼就叫「枕碧楼」,沈家本就在这栋小楼吹起来了中国法制近代化的号角,给后人留下了不朽的著作。
这楼也因楼主沈家本而名闻天下。(文中故事,因沈家本日记这一段阙如,无法还原得十分确切。所记都是沈厚铎年轻时,听祖母赵六如(沈家本四儿媳)的叙述和访问老家人刁玉的记忆而描述的。是否与事实有误,还请方家指点。特别是徐、章、董三位前辈的后人,如有文字记载,恳请赐教为盼。文中所引沈家本诗均出自《枕碧楼偶存稿》。)
枕碧楼修成了,沈家本自是舒服了许多,至少不用到班的时候,自己有了一个比较舒适的书屋,可以专心读书、阅卷、撰文了,或许这是许多文人墨客心目中所追求的吧。
虽说有了一个舒适的藏书楼,可是光绪三十一年,也就是1905年,这一年里,沈家本真是忙得不可开交。因为日记的阙如,我们无法知道这位六十五岁的老人是怎样应对这繁忙的日子,只从我们见到的、众所周知几份奏章就可以知道,这个时期,他为王朝的司法改革设计的端倪。
光绪三十一年三月十三日(1905年4月17日)上《奏请先将律内应删各条分次开单进呈折》获准,启动了晚清法律改革的历史车轮。
同月会同伍廷芳《奏请专设法律学堂折》获准,中国历史上第一所由中央开办的法律学堂开始筹建,启动了为中国司法培养人才的长远计划,沈家本受命担任管理大臣。
还是这个月又会同伍廷芳上奏了《请于各省课吏馆内专设仕学速成科片》为修订法律培养速成人才。
4月,会同伍廷芳上《删除律例内重法折》,请求在旧法中删除叁佰叁拾肆条重罚,其中重点在于「将凌迟、枭首、戮尸三项一概删除,死罪至斩决而止」获准,在中国了历史上凌迟等重法酷刑永远删除。
五月,会同伍廷芳上《停止刑讯折》获准,从此,在中国审讯史上,刑讯成为非法。同折奏明待《刑法》告竣后,将陆续编纂《刑事诉讼法》《民法》《民事诉讼法》。
九月,上《奏订新律折》奏请派遣董康、王守恂、麦秩严前往日本考察研究法制刑政、裁判所及监狱制度、监狱建设等等。获御旨:如所议行。
这紧锣密鼓的行动,绝不可能是沈家本一人的闭门造车,按今天的说法,一定是召开了一系列的座谈会、研讨会才能促成。这些会议的地点,无非是修订法律馆或枕碧楼。新建的枕碧楼一时宾客盈门,但来的大都是中青年的才俊,很少达官贵人。
沈家本公务之余,便是读书、修书、整理图书。他常常想,应该有一枚藏书章,然而,求谁治印呢,一直琢磨不定。
这天正值午休过后,刁成来报:「徐世昌徐大人到,已安排在楼下吃茶。」老人赶紧起身。徐世昌当时在军机处值守,大有晋升军机大臣的势头,因为忙,自是少有登门了。今日来访,必有要事。
沈家本急急忙忙来到枕碧楼一层的堂屋,边进门边打招呼:菊人近来公务繁冗,今日垂临不知有何贵干。
徐世昌连忙起身作揖道:沈大人,打搅午憩,见谅见谅。
两人落座,不等沈家本垂问,徐世昌不慌不忙掏出一个纸包,双手奉上说:请沈大人笑纳。沈家本接过纸包慢慢打开,一款随型田黄石印露了出来,仔细一看,上面隽刻「枕碧楼藏书印」六字篆书,沈家本真是喜出望外,徐世昌的篆刻已经小有名气,人家已经题写匾额,再请他刻印,实难启齿。现在他自己送来,实在是令人欣喜啊。
他兴奋地说:近来我常想,请谁操刀制一枚藏书印,你就送来,真是正中下怀啊,令人感谢备至。
连忙打开书案上那上好的青花瓷印泥盒,钤泥押在纸上,一枚精致的随型图章「枕碧楼藏书印」红艳艳的印痕显现出来,老人仔细端详着,情不自禁地说:好精美的篆刻,钤上此印,可让枕碧楼藏书陡生辉煌啊,真是不辱我枕碧楼啊,实在太感谢你菊人大人了。
菊人连忙说:沈大人谬奖了,雕虫小技,不值一赞。他又接着说:图章早已刻好,只是杂事缠身没得功夫送来。沈家本说道:怎么能这样说,你能想到且制好送来,我已感谢不尽了。
两人吃了一回茶,沈家本问道:你在军机行走的事,有眉目了吗?徐世昌答道:老佛爷确有此意,只是还得几位亲王答应,想来迟早的事吧。沈家本说:天随人愿吧,日后你在军机,修律的事还得多多襄助啊。
徐世昌立即说:那是当然那是当然。随手端起茶盅,吃了几口,便起身说:军机那边还需值守,就此告辞,改日再来探望。于是告辞而去。
「枕碧楼藏书印」就这样诞生,除了老人自己手稿,大部分的枕碧楼藏书都有此印痕。这枚宝贵的印章,有幸保存至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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